“你来到世上只是为了受苦,你还有点价值,也仅仅是由于你灵魂的悲戚和你思想的永恒忧郁!”

《阿达拉》夏多布里昂

" Je veux être Chateaubriand ou rien ! " (Victor Hugo)


我们沉醉在快乐中的时候,常有针刺般的感觉猛醒,好似警告我们珍惜很快逝去的时光;反之,在极痛深悲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压力使我们入睡,眼睛哭累了自然要合上,可见天主的慈悲能一直体现在我们的不幸中。我就是不由自主,进入不幸者有时体味到的沉睡状态。我梦见有人在给我卸下锁链,只觉得一阵轻松,仿佛一只救援的手打开紧紧束缚我的铁链的感觉。


我们遇到河流,就乘筏子或泅渡过去。阿达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们游过僻野无人的水流,宛若一对出行的天鹅。

白天特别炎热,我们往往躲在雪松的青苔之下。佛罗里达地区的树木,尤其是雪松和绿橡,几乎都生白色苔藓,从树枝一直披到地面。在夜晚的月光下,你在光秃秃的旷野,猛然见到身披这种白装的一棵独立的橡树,就可能以为是拖着长纱巾的幽灵。白天的景色也十分瑰丽,因为大批彩蝶、鲜亮的丽蝇、蜂鸟、绿鹦鹉、蓝(木坚)鸟落在苔藓上,好似白色羊毛挂毯上,由欧洲工匠绣了鲜艳的花鸟图案。

我们休息乘凉的地方,正是天赐的这种令人愉悦的客栈。有时风从高空吹下来,摇动这棵高大的雪松,于是,建筑在高枝上的空中楼阁和栖息的鸟儿,以及来此投宿的行客,都飘摇浮动起来,而从这活动的建筑的拱廊里发出千声叹息:旧大陆的奇景名胜,根本无法与这荒原的奇观相比拟。

每天夜晚,我们都燃起一大堆篝火,还搭个旅行窝棚:立起四根木桩,盖上树皮就成了。我若是打到野火鸡、野鸽或者野鸡,我们就把猎物吊在长竿的顶端,另一端则插进橡木火堆前的泥地里,就让风儿去翻转倒个儿。我们吃一种叫石牛肚的苔藓、桦树的甜皮,以及有桃子和覆盆子味道的鬼臼果。黑胡桃、槭树果、黄栌树果,则为我们的餐桌增添了美味。我有时还到芦苇丛中,寻找一种开喇叭花的植物,只因花中蓄满一杯甘露。我们感谢上天:上天在腐臭的泥沼中,给柔嫩的花茎注入这样纯净的泉水,就像将希望注人忧伤破碎的心,又像让美德放射光芒,照亮悲惨的生活。


生活中一天也少不了爱,

这已是古老悠久的习惯;

从来没有离开家园的人啊,

就是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们的坟冢就在本地,

每天都有落日相陪伴,

还有那宗教的魅力,

以及友人和泪的怀念。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阿达拉这样唱着,哀怨的歌声没有任何声响来打断,只陪随着我们的小舟撞击水波的汩汩声。仅仅经过那么两三处,歌声被微弱的回音迎去,那回音又连上更弱的回音,越传越远,就好像有一对生前和我们同样不幸的情侣,被这哀婉动人的曲调所吸引,正在峰峦之间,和着袅袅的余音自怜自叹。

然而,在这僻野荒山,心上人又始终在眼前,甚至包括我们的不幸,都在每时每刻使我们倍加相爱。阿达拉身体开始乏力了,激情在压垮她的身体的同时,也要战胜她的德行了。她不断地祷告祈求她母亲,似乎想要安抚那恼怒的亡灵。有时她问我,是否听到一种怨忿的声音,是否瞧见从地里窜出的火焰。我虽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终燃烧着欲火,想到我们也许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这深山老林,真想把我的爱妻搂在怀里,于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个窝棚,我们二人就此隐居起来。可是,她每次都拒绝,对我这样说:

“我年轻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战士对家园应尽的义务吧。同这种义务相比,女人又算什么呢?鼓起勇气,乌塔利西的儿子,千万不要抱怨自己的命运。男人的心犹如海绵,在风平浪静时饮着清波,而当天气恶劣、风急浪高的时候,它又涨满了浊水。难道海绵有权说:‘我原以为永远不会起风暴,太阳永远不会灼热烤人’吗?”

勒内啊,你若是惧怕意乱心烦,那就避免孤独:心潮澎湃的激情都是孤寂的,将这种激情带到荒山野岭,那就等于放虎归山。我们忧心忡忡,既怕落入敌对的印第安人之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伤,猛兽吞噬,而且很难找到些许食物,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种种磨难仿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场不测的风云,将我们的磨难推到了极端。


阿达拉跪到修士面前,说道:“祈祷师啊,我是基督徒,肯定是上天派你来救我的。”

“我的孩子,”隐修士将她扶起来,说道,“我们通常是在夜晚和暴风雨中,敲响传教会的钟,召唤外地来的人。我们还效仿阿尔卑斯山和黎巴嫩的弟兄们,教会这只狗发现迷路的行客。”

至于我,我稍许听懂点儿隐修士的意思,觉得他的善举大大超出人的行为,自己仿佛在作梦。我借着小灯的微光,隐约看见他的胡须和头发湿漉漉的,面孔和手脚都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印。我终于高声说道:“老人啊,你的心肠太好了,难道你就不怕雷击吗?”

“怕呀!”老人又热情地说道,“有人处境危险,而我能帮助他们,还顾得害怕!那样的话,我就不配当耶稣基督的仆人了!”

“你可知道,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呀!”我又对他说道。

“年轻人,”隐修士答道,“难道我问过你信奉什么宗教吗?耶稣基督没有说过:‘我的血将洗净这个人,不洗那个人。’他是为犹太人和异教徒殉难的。他看待所有人都是兄弟,都是不幸者。我在这里为你们做的事无足挂齿;你们到别的地方也能得到救护,但是这份儿光荣绝不会再落到神父头上。我们这些渺小的隐修士,如果不是上天使命的粗糙工具,又能是什么呢?就连我主都手举十字架,头戴荆冠,勇往直前去拯救人类,那么还有哪个战士会胆小而后退呢?”


有些正义者内心十分安详,接近他们的人,无不感受到从他们心灵和言谈里散发出来的宁静。我听着隐修士说话,就感到内心的激情逐渐平息,甚至连暴风雨听这声音,也似乎逐渐离去。不大工夫,乌云大部分飘散,我们可以离开这避难所了。我们走出森林,开始登山。那只狗走在前边,嘴上衔着挑灯棍,但是灯已熄灭。我拉着阿达拉的手,跟在传教士的身后。他常回头瞧我们一眼,对我们两个青年的不幸深表怜悯。他脖颈挂着圣书,手拄着白木杖,那修长的身材、苍白而瘦削的面孔,是一副朴实而诚挚的相貌。这相貌显然不是天生缺乏激情而死气沉沉的人,但是看得出来,他的经历很坎坷,那额头的皱纹,就是由美德,由对上帝和人类之爱治愈的激情的一道道伤痕。他停下来同我们说话的时候,那长长的胡须、谦恭低垂的眼睛、那热情的声调,他身上无处不体现平静和崇高。哪个人像我这样,见过欧勃里神父携带经书,荷杖独自走在荒野上,就会对世上基督传教士有个真正的概念。


我想了解这位圣洁的隐修士如何管理他的孩子,他十分乐意回答,对我说道:“我没有给他们定一条法规,只是教他们互爱互助,祈祷上帝,期望更美好的生活:这里面包含了世上所有法规。你瞧见的村子中央那间最大的木屋,那就是雨季时节的礼拜堂。傍晚和清晨,村民在那里相聚颂扬上帝,我不在时就由一位老人祈祷,因为年长同母爱一样,是一种神圣的头衔。祈祷完了就下田干活。如果说分田到户,那也是为了让每个人学会社会经济,但是收成都归入公共粮仓,以便保持兄弟般的友爱。劳动的产品,由四位老人主持平均分配。此外,再加上宗教仪式,经常唱感恩歌,以及我举行祭祀的那个十字架、好天儿时我在下面布道的那棵榆树、与我们麦田毗邻的坟茔、我给婴儿洗礼的河流和这个新伯大尼的圣约翰节,你了解了这一切,就会对这个耶稣基督的王国有个完整的概念。”

听了隐修士这番话,我简直给迷住了,感到这种稳定而忙碌的生活,要胜过野蛮流浪的懒散生活。

勒内啊,我绝不是抱怨天主,但是我要承认每次回想起这个福音社会,就总感到遗憾的苦涩。有阿达拉在身边,在那儿盖个窝棚,我的生活就会美满幸福!在那里就会结束我的流浪生活,同妻子相厮守,不为世人所知,将我的幸福隐藏在密林中,一生就像这荒山野岭的无名小溪,悄悄地流逝。哪知我过安宁日子的这种心愿非但未遂,一生反而罹难重重!我不过是个玩偶,始终受命运的摆布,长期流离失所,处处碰壁,等返回家园再一看,只剩下一间破屋和故友的坟墓了:这恐怕就是夏克塔斯的命数。


宗教绝不要求不近人情的牺牲。宗教的真正感情、讲究分寸的品德,远远胜过所谓英雄主义的那种狂热感情、那种强制性的品德。听着!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假如你一命呜呼,慈悲的牧师也要寻找你,将你领回羊群里。悔改是一座宝库,大门始终为你敞开:在世人看来,我们的过错必须用大量的鲜血洗刷,而对上帝来说,有一滴眼泪就足够了。


人的一大过错,就是好做幸福的美梦,忘记了人天生的铜疾:死亡,人必有一死。在人间不管享受多大幸福,这张俊美的脸迟早也要变,变成亚当的子孙进入坟墓后的统一面孔。到那时,就连夏克塔斯的这双眼睛,恐怕也难从你墓中的姊妹里认出你来。爱情的力量控制不了棺木的蛀虫。我说什么呢?(空而又空啊!)我竟然谈到世上情谊的威力?我亲爱的女儿,你想了解这威力有多大吗?一个人死后数年,如果又还阳了,我怀疑就连为他流泪最多的人,重新见到他也不会高兴:人多快就找到新欢,多容易养成新的习惯,人的天性又是多么变化无常啊,即使在朋友的心目中,我们的生命也是多么无足轻重啊!


上天现在让你吃苦,就是要促使你更加同情别人的苦难。夏克塔斯啊,人心就像树木,要用斧子砍伤,才能流出医治人类创伤的香脂。


“一切善良、美德和同情心,就这样在世上消逝啦!人啊,不过是瞬间的一场梦,一场痛苦的梦!你来到世上只是为了受苦,你还有点价值,也仅仅是由于你灵魂的悲戚和你思想的永恒忧郁!”

我思潮翻滚,想了一整夜。次日天刚亮,接待我的主人们离去了。年轻的武士在前面开路,他们的妻子殿后;前者背着圣骨,后者抱着婴孩;年迈的人则排在队列中间,缓步走在祖先和晚辈之间,走在回忆和希望之间,走在失去的家园和未来的家园之间。噢!就这样背井离乡,去异地流亡,站在山顶最后望一眼自己生活过的屋顶,最后望一眼那凄凉地流过荒芜田野的故乡水,怎不叫人啼泪涟涟!

不幸的印第安人啊,我见过你们背着祖先的遗骨,在新大陆的荒原流浪;你们虽然生活很悲惨,还热情地接待过我,而如今我却不能回报你们,只因我也同样流浪,受人欺凌:我没有把先辈的遗骨带在身上,我的流亡还要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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