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造出一艘好船。一艘让人们能长久安心乘坐的船;快被旅途的孤寂吞噬时,像伙伴一样鼓舞我们前行的船。”

《编舟记》三浦紫苑

同音梗太多了,直接看日本语原作应该比较方便(搞不到手就只能看看电影和动画,拍得也很好)


“辞典,是横渡词汇海洋的船,”荒木仿佛倾吐灵魂之声一般娓娓道来,“人们乘坐辞典这艘船,搜集漂浮在漆黑海面上的点点星光。只为了能用最恰当的措辞,准确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传达给他人。如果没有辞典,我们只能伫立在这片浩瀚的大海前,驻足不前。”

“我们要编纂最适于渡海的船,”松本老师平静地说,“荒木和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愿为它命名的。”

现在托付给你——马缔仿佛听到了这句并未说出口的话语,他双手扶着圆桌,端正地坐好。

“请问预定收录几万个词条呢?《大渡海》有什么特色?愿闻其详。”

马缔的眼眸烁烁生辉。松本老师放下筷子,拿起铅笔;佐佐木从包里拿出大开本的记事簿,在桌上摊开;荒木更是鼓足了干劲,打算高谈阔论新辞典的构想。

“好了好了,在此之前,”西冈突然半路杀出,“这种时候应该先干杯才对!”

他一手为松本老师斟上绍兴酒,一手转动圆桌上的转盘。啤酒瓶随着转盘旋转一周,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添满了酒。

“那么,我就冒昧地领头祝酒了!”西冈举起了酒杯,“为我们辞典编辑部的启航,干杯!”

“干杯!”

笑声洋溢在席间。马缔也一脸开心地和松本老师轻轻碰杯。

荒木闭上眼睛在心中祈祷,拜托了,请造出一艘好船。一艘让人们能够长久安心乘坐的船;快被旅途的孤寂吞噬时,能像伙伴一样鼓舞我们前行的船。


定义并说明一个词汇,必将用到其他的词汇。每当思考起词汇,马缔的脑中便会浮现用木头搭建的东京塔——词与词之间相互补充、相互支撑,保持着绝妙的平衡,形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无论怎样对比现有的辞典,无论查阅多少资料,自认为抓住了词汇的瞬间,它却从马缔的指缝中溜走,瓦解成碎片,烟消云散。

……

“是谁发明了摩天轮呢?”香具矢望着窗外说道,“总觉得摩天轮坐起来很开心,却又带着一丝寂寞。”

马缔也恰有同感。明明一起待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不,正因为空间狭小,马缔才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无法触碰、无法窥探的部分。尽管离开了地面两人独处,仍是他和她。即使看着相同的风景,呼吸相同的空气,也不会交融在一起。

“做厨师也时常会有和乘坐摩天轮一样的心情。”

香具矢在窗边架起胳膊肘,脸几乎要贴上玻璃。

“为什么呢?”

“无论做出多么美味的菜肴,只不过是在身体里转一圈又出来罢了。”

“的确如此。”

用摩天轮来比喻食物的摄取和排泄,她还真是与众不同。不过香具矢所说的空虚感和寂寞,与编纂辞典也有相通之处。

无论搜集多少词汇,并加以阐释和定义,辞典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完成的一天。汇总成一本辞典的瞬间,词汇又以无法捕获的蠕动从字里行间溜走,变幻形态。仿佛在取笑参与编纂辞典的人们所付出的辛劳和热情,放肆地挑衅着:“有本事再来抓我一次!”

马缔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词汇永不停息的运动及释放出的巨大能量中,准确地捕捉某个瞬间的状态,并用文字记录下来。

无论怎么进食,只要活着必然会有空腹的时刻。与此相同,无论怎样努力捕捉,词汇仿如不具实体,眨眼间便在虚空中烟消云散。

“即使如此,香具矢还是会选择做厨师吧?”

纵然饱足感不可能永久持续,但只要有人期望品尝美味菜肴,香具矢便会继续施展手艺。明知无人能编出完美无缺的辞典,但只要有人希望用词汇来传达心声,我就会竭尽全力完成这份工作。


尽可能准确地搜集大量词汇,恰似得到一面平滑的镜子。当用这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内心并呈现给对方时,镜面越是平滑,就越能把心情和想法清晰而深切地传达给对方。甚至可以一起对着镜子,欢笑、悲泣和生气。


老师的视线投向远方,若有所思地说:“马缔,想必你也知道,在国外,国语辞典,比如《牛津英语大辞典》和《康熙字典》,多是由皇室设立的大学或在当权者的主导下编纂而成。也就是说,编辞典由国家投入经费。”

“对为经费不足而挣扎的我们来说,真是令人羡慕。”

“的确。你知道为什么国家要投入经费编辞典吗?”

马缔停下夹乌冬的手,回答:“因为编纂国语辞典有关国家威信,对吧?语言文字是民族身份认同的关键,为了巩固国家,必须在某种程度上统一并支配语言。”

“正如你所说。反观日本,几乎没有在官方主导下编纂的辞典,”松本老师剩下一半荞麦面,搁下筷子,“日本近代辞典的滥觞是大槻文彦的《言海》。但就连这部辞典,政府也没有拨出一分一厘。大槻先生倾尽一生独自编纂,最后自费出版。如今,国语辞典也不由公共团体出资,而是各家出版社自行编纂。”

难道老师的意思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试着申请政府的补助金吗?马缔略带迟疑地说:“因为政府和行政机关对于文化的敏感度比较迟钝吧。”

“我年轻那会儿也想过,如果资金能充裕一点儿就好了,”老师在桌上交错着双手,“然而,如今却觉得这样反而值得庆幸。”

“此话怎讲?”

“一旦政府投入资金,就很可能干涉内容。再者,因为关系到国家的威信,语言文字便可能沦为巩固权威和统治的道具,而非传达鲜活心情的手段了。词汇和承载词汇的辞典,常常处于个人与权力、内心自由和国家统治的危险夹缝中。”

一直以来,马缔忘我地投入到编纂工作中,从来没有考虑过辞典本身所拥有的政治影响力。

松本老师静静地说:

“所以,就算资金匮乏,也不依靠国家出资,而是由出版社、由作为个人的我和你,孜孜不倦地编纂辞典。我们应该为这样的现状感到自豪。我花在编纂辞典上的岁月,已经无法用‘半辈子’一词衡量,现在更是重新认识到了这点。”

“老师……”

“词汇,以及孕育词汇的心灵,和权威和权力无关,应该是自由的,也必须是自由的。我们要为所有希望自由航行于词汇这片大海的人,打造一艘船——这便是辞典《大渡海》。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继续奋斗下去吧!”


无论进度多么缓慢,只要继续前行,总有一天能看到曙光。一如唐三藏跋涉千里到天竺取经,最终将带回的大部头佛经译成中文,创下伟业;或如禅海和尚坚韧不拔地挖掘岩石,历经三十年终在断崖上打通隧道。辞典亦是如此,不单单是搜集词汇的书籍,更是体现了一个真谛——历经岁月仍不屈不挠的精神终将带来真正希望。称它为人类智慧的结晶亦是当之无愧。

转轮印刷机开始运作,印刷出《大渡海》的内页。和荒木、岸边一同到场见证《大渡海》开印的马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刚刚印好的一页。

这是尚未裁剪的一大张薄纸。页码的顺序以及页面的上下左右都是零散地排列着,单面十六页,两面总共印着三十二页的内容。

将这张纸对折四次,便得到辞典开本大小的十六页纸,此时页码顺序和页面的上下左右也自然而然地排列好了。留下做书脊的一端,将其余三边裁开,便能得到一册“书帖”。也就是说,三十二页内容便构成一册书帖。《大渡海》厚达两千九百多页,需要把九十多个书帖叠在一起,加以固定,最终装订成册。

尚未裁剪的这一大张纸还微微带着热度。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印刷机的温度所致,但马缔依然坚信,这热度中凝聚着许许多多的人——荒木、松本老师、岸边、佐佐木和自己,还有参与《大渡海》编纂的众多学者及兼职学生、造纸公司及印刷厂的员工们——的炽热情感。

纸张带着柔和悦目的淡黄色泽,上面清晰地浮现出犹如夏夜般深邃的暗色文字。细细看来,这一页上恰好印着“明”这个词条。马缔匆忙眨了眨眼,因为眼角泛起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明”这个词不单指光亮和灯火,还有“证明”之意。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与词汇之间长达十五年的搏斗,决非徒劳无功。大家的努力在眼前逐渐成形,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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