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堡垒越是坚不可摧,他越认为自己是一个易于接近和宽厚仁慈的人。”

《迷宫中的将军》马尔克斯


如今,谁也不再认为他就是那位昔日的将军,谁也不相信他以逃犯一样的谨慎永远地离开的这座阴郁的城市就是原来那座城市。在那些死气沉沉的狭窄的街道上排列着同样的灰瓦屋顶的、带有浓郁香气的室内花园的房子,而将军则从来没有感到过象今天这样落魄,象个异乡客。村民们都在慢悠悠地做着饭,他们那矫揉造作的举止和混血人的土语,与其说是想告诉人们什么,倒不如说是想对人们隐瞒什么。尽管如此,当时他觉得仿佛自己的想象在欺骗着他,但那的确是座多雾的、寒风刺骨的城市,而且他在没有见到这座城市之前,就选定了它创建自己的功绩。他爱它胜过爱其他任何城市,将它理想化,把它视为他生命的中心和发源地.把它当作是半个世界的首都。


面对这种困难形势,将军夜不能眠,他赤身裸体地独自在庄园古老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这断房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现出一派凄凉景象。大部分死马前一天已在离房子很远的地方被焚烧,但那腐烂的气味仍未驱散,令人难以忍受。在最后一周难熬的行军之后,士兵们再也无法打起精神来唱歌了,将军对哨兵因饥饿而昏昏睡去也感到束手无策。突然,顺着广阔蔚蓝色的走廊将军看到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雷娜·玛丽娅·路易莎。那是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俊丽的混血姑娘,她身上裹着一条直到脚跟的绣花大披巾,嘴里吸着烟,侧影酷似一尊偶像。姑娘看到将军吓了一跳,她将拇指和食指搭成+字伸向他说道:“你是从上帝那儿来还是从魔鬼那儿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他说。

“说罢,他微微一笑。她一定会记得月光下他的牙齿的光亮.他用尽全力将她拥抱在怀里,使她动也动不了,同时在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和颈部象鸡啄食似地盖满了温柔的吻,直到把她驯服。那时,他拿掉了她的披巾,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也是一丝不挂,因为跟她睡在同一房间的奶奶怕她吸烟,脱去了她的衣服,可她并没有想到黎明时姑娘会裹上披巾逃了出来。将军把她抱到吊床上,仍然送给她一个又一个的吻。姑娘委身于他既不是出于肉欲,也不是生于爱情,而是由于害怕。她是个处女。直到她恢复平静之后,她才说道:“我是女奴,老爷。”

“现在不是了,”他说,“爱情把你解放了。”


在他掌权的最初年代,将军从不错过举行盛大宴会的机会。在宴会上,他对来宾们总是劝吃劝喝,直到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为止。对于这一花天酒地的过去,唯一给他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刻着他的缩写名宇的个人餐具。每逢赴宴时,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为他带上这些餐具。在洪达的招待会上,他俨然接受了坐首席的这一荣誉,但他只喝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稍稍尝了点河龟汤。他很不喜欢这种汤的味道。

他早早退了席,到波萨达·古铁雷斯上校为他在自己家中准备好的舒适卧室里去休息。但是,人们第二天要到圣菲的消息驱散了他仅有的一点睡意。他惶惶不安,坐卧不宁,在间隔了三天之后,又重新想起了他的不幸,再次用那些怪癖的问题去折磨何塞·帕拉西奥斯。他想知道,自他走后圣菲发生的事,在新政府管理下城市的情况,以及没有他的情况下那里的生活状况。有一次,在他伤感之极时这样说过:“美洲是发疯了的半个地球。”在供达市度过的那第一个夜晚,他更有理由这么认为。

那天晚上。在蚊子的袭扰下他几乎彻夜未眠,因为他拒绝在蚊帐中睡觉。有时,他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地踱来踱去,有时,他在吊床上猛烈地摇晃着,有时,他蜷曲在毛毯里任凭高烧来折磨他,在大汗淋漓中几乎是喊叫地说着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跟他在一起熬夜,回答着他的问题并及时告诉他到了什么时间。他无须去看挂在毛坎肩钮扣上的怀表,因为时间就装在他的心中。当将军自己无力把吊床摆动起来时,他便来帮助他。他用一块破布驱赶着蚊子,直到将军终于睡着一个多小时。但是,在天将破晓的时候,将军突然醒了过来,因为他听到了院子里牲畜的嘶叫声和人们的说话声。他穿着睡衣来到室外,等着邮差。

将军的墨西哥副官、年轻的阿古斯丁·伊图尔维德上尉跟邮政马队一起到了,他在圣菲由于最后时刻的某些不便耽搁了一些时间。他带来了苏克雷元帅的一封信,元帅为没能及时赶到为将军送行而感到深深的惋惜。邮差还带来了卡尤多总统两天前写的一封信。稍后,市长波萨达·古铁雷斯拿着星期日的剪报走进卧室,而将军却要求他为他读信,因为当时的光线模糊了将军的视线。

信里带来的消息是星期日圣菲的雨终于停了,许多人带着孩子去了牧场。他们盆子里装着烤乳猪、烤牛肉、米肠和干酪拌土豆。他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草地上用午餐,在那座喧嚣的城市里,好久没见到这样的阳光了。五月份的这一奇迹驱散了星期六的紧张气氛,圣·巴尔托洛梅学校的学生们又涌上了街头,这次的活动是演一出人们己看过多次的独幕讽刺喜剧,但是没得到任何反响。黄昏前,学生们百无聊赖地散去了。到了星期天,他们把演戏的猎枪换成了高音歌唱家,为坐在牧场上晒太阳的人们演唱班布科舞曲,直到下午五点钟天空毫无预兆地突然降雨,娱乐活动才告结束。

波萨达·古铁雷斯停止了读信。“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玷污您的光荣。”他对将军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阁下也仍旧是最伟大的哥伦比亚人。”

“这我不怀疑,”将军说,“你瞧,我刚一离开,太阳便又光芒万丈了。”


那一天,整个广阔大陆的独立终于实现了,照他的话说,他要把这块大陆变成最广大,或者说最非凡,或者说最强大的国家联盟,这个联盟在世界上是史无前例的。舞会开得热火朝天,将军一直跳着,华尔兹舞曲奏了一次又一次,以便使所有的利马贵妇都能得到一次与他共舞的殊荣。他那些身着城里最考究制服的军官们,也学着他的榜样,起劲地翩翩起舞,因为他们也都是些华尔兹舞能手。这次舞会将为他们留下永久的记忆,而他们的舞伴将比战争的荣誉更久远地铭刻在他们心中。

而在洪达的这一晚上,舞会的序曲便是令人重温旧梦约的华尔兹.于是特军在吊床上等着第二次演奏这支曲子。但是,接下来乐队再没有重新演奏华尔兹,将军憋不住了便从吊床上跳下来,穿上去银矿参观的那身猎装,没有预先通知就进了舞场。他差不多跳了三个小时,每奏一支舞曲便换一个舞伴,大概是为了用他的缕缕怀旧的情丝重新回忆昔日光辉的时日。那些梦幻般的年代已属遥远的过去,当时,在所有人都跳得精疲力尽时,他一个人却在空旷的大厅里和最后一个舞伴一直跳到黎明。因为舞蹈使他充满激情,甚至在没有舞伴的时候,他可以独自跳舞,没有乐队的时候,他自己用口哨吹奏着乐曲跳舞,有时为了表示他极大的欢乐,他甚至洋洋自得地爬到饭厅的桌子上去跳舞。而如今,他己感到体力不支,在舞曲间歇中,他不得不以嗅闻用香水泡过的手帕来恢复体力。但是,他以年轻人的敏捷舞姿跳得如此热情奔放,以致无形中打破了他已病入盲的传说。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身上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充满幻觉的眼睛和那带着猛禽般的颤音与口若悬河的交谈。最奇特的是他总是低垂着双目,不去正面看同桌就餐的人,却能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力。他讲话时抑扬顿挫,发音清晰得如同加那利群岛人,语调又似马德里有修养的人。那天饭桌上有两个不懂西班牙语的客人,他用很初级的英语同他们讲话,勉勉强强可以听得懂。

午餐中间,他不去注意任何人,而只注意自己的幻影。他不停地讲着话,慷慨激昂,显得十分博学,不时地说些无处查考的预言家的格言,其中很多话几天之后,便载入了金斯敦的一家报纸上的史诗般的公告里,历史将这份公告称之为《牙买加书信》。“不是西班牙人,而是我们自己的不团结将我们又重新置于被奴役的状态。

他说。谈到美洲的伟大、资源和力量时,他几次说道:“我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回到家中,当米兰达的父亲问她那个搅得岛上的西班牙代理人如此不安的反叛者怎么样时,她只说了一句话:“他自认为是波拿巴。”


拉美有文化的一代从墨西哥到拉普拉塔河播下了独立的种子,而将军是最自信、最顽强、最有远见卓识的人,而且也是最善于把政治才华和战争的直觉揉合在一起的人。此时他跟他的两个军事助手、两个被解放的、以后继续为他效劳的年轻农奴以及何塞?帕拉西奥斯住在租来的一所两间一套的房子里。在这种晴况下,晚上不带警卫徒步去赴一次没有把握的约会,不仅是一次无益的冒险,而且也是一种不明智的举动。但是,尽管他十分重视他的生命和事业,他仍然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比一个美丽女人的约会对他更具有诱惑力。

米兰达骑马在预先约定地点等他,也是独自一人。她用马驮着他在一条不显眼的小道上前进。远处的大海上,雷鸣电闪连成一片,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一群深暗色的狗围着马转来转去,在夜幕下吠叫,他不时用语调温柔的英语低声阻喝着。他们经过的地方离蔗糖厂很近,伦敦?林达萨先生就在那儿撰写回忆录。没有人比将军记得更清楚,他们涉水过一条河底尽是石子的小河,在河的彼岸进人一片松林,松林的尽头,有一座被遗弃的教堂,他们在那儿下了马,手牵手穿过阴暗的祈祷室,走进摇摇欲坠的圣器室。圣器室由钉在墙上的一支火炬的微光照耀着,里面除了两根用斧头砍凿的树干之外,投有任何家具。此时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的脸。他穿着长袖衬衫,头发象一条马尾似地用一条丝带系在后颈上。米兰达觉得他比那天午餐时更为年轻和迷人。

他没有主动去靠近她,因为他的诱惑女人的方式没有任何准则,常常因事而宜,特别是在迈第一步的时候。“在爱情的序曲中,没有任何过错是可以改正的。”他曾经这么说过。在这件事情中,他该是深信一切障碍都已被绕过,因为决定是由她作出的。


“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是如此。”他说。

他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而是向他们扼要地介绍了有关他辞职的风波和圣菲的混乱状况,他再三强调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没有别的出路”,他说,“要么团结一致,要么无政府主义”。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来了,这倒不是为他那人所周知的虚弱多病的身体寻求好转的可能,而是因为别人的不幸给他造成了这么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动身.也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而是文不对题地重复说他还没有接到政府发给的出国护照。对于蒙波克斯20年来给予他的荣誉,他向他们表示感谢,并请求他们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别的称号。

当人群蜂拥般涌进教堂时,圣母受孕教堂仍然披着治丧的黑纱,空气里还散发着葬礼上所用鲜花和烛芯的气息。坐在随从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发觉将军在座位里不太好受,相反,长着漂亮的狮子般卷发的混血儿市长,紧挨着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怡然自在。费尔南达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长的女性风姿给西班牙宫廷造成巨大麻烦的本胡梅亚的遗孀,借给了将军一把檀香扇,以帮他抵御仪式过程中困倦的侵袭。他无望地摇动着扇子,勉强感受到一丝令人宽慰的气息,直至后来热得使他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他才附在市长耳边低声说道:“请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爱是有代价的,阁下。”市长答道。

“不幸得很,这不是爱,而是猎奇”,他说。


那些歪曲报导的方法并不新鲜。将军本人在反抗西班牙人的战争中就曾使用过,他曾命令桑坦德印刷假消息来捉弄西班牙人的指挥官们。共和国成立后,当将军对桑坦德利用报纸歪曲报导的做法提出要求时,后者以文绉绉的嘲讽答道:“阁下,我们有过一位良师。”

“一位蹩脚的老师”,将军反驳说,“您应当记得我们制造的那些消息后来损害了我们自己。”

对于外界一切有关他的言传,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关于他的不实之说都会使他卧不安寝,一直到他临终时,他都在为揭穿谎言而抗争。但是,在避免谣言产生这一点上,他注意得很少。就象另外场合多次发生过的一样,上次路过蒙波克斯时,他也为一个女人而把他的荣誉当儿戏了。


他了解他当地的支持者。在解放战争中,他们都是大名鼎鼎、功勋卓著的先驱。但是,在无足轻重的政治问题上,他们却耍尽花招,以小商人般的狡猾追名逐利。甚至居然和蒙蒂利亚结成联盟来反对他。象对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不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决不罢休。因此他要求他们支持现政府,即使牺牲他个人利益也在所不借象每次一样。他的理由透出一种先知的气息。他现在要求人们予以支持的政府,将桑坦德召回来。桑坦德则将载誉而归,并将把将军残存的梦想扫荡以尽。就是说,他多年征战和付出巨大牺牲所建立的统一的大祖国将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各个政党将四分五裂,他的名字将遭万人唾骂,他的事业将以被歪曲了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但是,在那一时刻,只要至少能避免一次新的流血事件,这一切他已全然不放在心上。“起义如大海的浪涛,总是一股浪取代另一股浪。”他说,“因此我从不喜欢搞这样的事。”面对来访者的惊讶神色,他最后又说道,“事情到何种地步了,这几天我甚至为我们为反对西班牙的义举感到悲哀。”


他们每个人的个人功绩都是无可争议的。糟糕的是,将军自己从来意识不到他在他们面前所拥有的权力堡垒。这个堡垒越是坚不可摧,他越认为自己是一个易于接近和宽厚仁慈的人。


要使人相信将军尚有余力胜任这样的事,那是困难的。傍晚的热度每天定时升高,咳嗽的声音也令人揪心。一天清早,何塞·帕拉西奥斯听到他高声呼叫:“祖国个婊子!”将军训斥军官的叫声使他大吃一惊,他一下跑进将军的卧室,看到他脸颊上满是鲜血,原来是刮脸划破了皮。他所以发火倒不是由于这件事本身,而是恼恨自己动作的迟笨。威尔逊上校赶紧找来了药剂师给他做处理,发现他极为难受,药剂师想给他服几滴颠茄液,以便让他平静下来,但被他突然拒绝了。

“让我就这样待着,”他说,“无可救药者的健康就是绝望。”


“这就是这场置我们于死地的分离主义战争的真正而唯一的原因,”将军说,“最可悲的是,当他们认为在改变世界时,实际上是在使西班牙的落后思想永世长存。”他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因为在同一天写给同一个人的同一封信上,我说了一伴事后,又否定了这件事,我赞同君主政体方案,但又反对这一方案,或者因为在另一个地方,赞成和反对这两种立场,我都同意。”人们指责他在判断人和驾驭历史的方式上变化无常,责难他既反对费尔南多七世,又与莫里略拥抱,指责他在与西班牙进行殊死战的同时,却又是西班牙精神的重要提倡者,非难他把海地看作是一个外部国家,不邀请它参加巴拿马会议,而恰恰是依靠它才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责备他既然当过共济会会员且在望弥撤时读伏尔泰,却又是教会的卫士;怪罪他在向英国人调情的同时,却要与一位法国公主成婚:斥责他轻浮、伪善,甚至背信弃义,因为他当面奉承朋友,背后却又低毁诽谤。“嗯,所有这些都确实,但那都属随机应变,”他说,“因为我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使这片大陆成为一个独立的、统一的国家,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有过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从没有过一丝怀疑。”他以一句道地的加勒比海话结束了谈话:“其它一切都是扯鸡//巴//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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